“就是这样,”杨子规开了口,“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跟娘亲面对面坐在府中的藏书阁里。若是爹出门打仗,娘就会带着我整日整日泡着书堆里,她坐在在我对面织衣裳,我就将书放在膝上慢慢啃,啃累了就看母亲缝缝补补。母亲很擅长这些活儿,每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手中的银针上下翻飞宛若银蝶,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谁能想到,母亲就这样翻着飞啊,好像把时光逢进了那些衣裳里,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藏书阁的机会了。”
他单手托腮,忽又想到在娘寄给他的信里,阿听也是这样乖巧地捧着书,每头都刻苦学习。从母亲的字句来看,似乎她喜爱阿听比自己这个亲儿子都要多上几分。只是可惜了,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他从始至终都未真正见过。
一阵夜风袭来,飘摇单薄的烛光经不住这样的摧折,挣扎了几下就熄灭了。窗外方才被火光阻挡的月光冲破禁锢一泻而下,晕着烛台上的袅袅余烟,泻进了茶杯中。杨子规用力眨眨眼,却还是觉得那耀眼的月光像极了母亲手中捏着的银针。他长长叹了口气,扰的杯中的月光波动了一下,似是读懂了他叹尽的悲欢离合与阴晴圆缺。
杯中的月光被饮尽,茶沫贴在杯壁上。杨子规惊觉抬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摞上了一人高的书。
花寻归从书后探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杨子规一言不发,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尽可能地抱起更多的书,谁知没走几步放在最上面的就摇摇欲坠。他看着那本快要掉落的书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花寻归适时地抱着剩下的书出现在他身侧,一扬手拿走了挡住了杨子规视线的几本。
“谢谢。”
“怎么突然心情不好了?”
杨子规摇摇头:“不是。只是在责怪自己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
花寻归看着前方的路,语气轻松:“忧虑太多不是件好事,你为什么不想些快乐的事呢?”
杨子规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若是不去想这些,心中自然就会冒出父母和阿听的身影,既然这样还不如去想想怎么跟上级交差呢。
“我好像从没听你谈过你的家人。“
花寻归闻言,看向走在身侧的杨子规:“你想听?”
“嗯,不过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杨子规耸耸肩。
“没什么不想说的。”花寻归想了想,“但也没什么很特别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家,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爹娘都很疼爱我,每天都很开心。”
“那,两位老人家……”
“被魏启阳杀了,”他说着,神色是他自己都出乎意料的平静。
杨子规感到有些奇怪:“我记得刚见面时你谈起魏启阳还恨穷发极,怎么现在谈起他竟如此平静了。”
花寻归顿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仰头望着月亮:“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的到来给我启发了吧。”
“什么?”杨子规竟莫名有些期待。
“所有该发生的事早晚都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同样的,该有的报应,老天一个也不会忘记。”
杨子规眼眸一颤。是啊,所有的事情都在正轨上发展,这就够了,没什么可以哀叹的。
在书阁中不觉时间流逝,回去一看,已经是二更天了。知了屋内漆黑一片,唯有鼾声如雷。锅中的药早已凝固,杨子规轻手轻脚地从知了隔壁堆杂物的屋子捧里了一堆小罐子出来,走到将军府的另一端,将罐子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把药膏装进这些罐子里就好了,药熬得够多,能用好长时间呢。”
于是接下来两人就是开始了无聊且漫长的装瓶存放工作。只是面对着心爱之人,各自思虑着自己的心事,再无聊的时间也会被满心满眼的蠢蠢欲动所占据。杨子规手上机械重复着动作,思绪却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要是日后的每一天都能如今日般与花寻归行于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待下去,直到结束任务,然后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包括感情,都永远回归正途。
人们都喜欢窝在舒适圈里不愿出来,是有一定道理的。就比如他,一开始还信心满满斗志昂扬想要在引魂殿占据一席之地,每天尽可能地多做任务赚钱然后变得家财万贯,如今习惯了每天跟恶人斗智斗勇的生活,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有趣的,想着或许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每天偷瞄花寻归带给他的乐趣才是最大的。
杨子规美滋滋地晃晃脑袋,觉得喜欢也不一定要说出来,现在这样能离花寻归很近他就知足了。
晃着晃着,他的脑神经突然被雷劈了一下,注意到了一个从始至终都被他忽略的问题。
神仙……好像不能跟凡人谈恋爱啊。
啪嗒,一个小瓶子从他手中脱落。他急忙蹲下身,从黏稠的夜色中摸索到了那个小罐子,然后拿起来心疼地摩挲着,检查着里面的药膏。
“怎么了?”花寻归放下手中的活,将杨子规的手拉过去,“没伤着吧。”
“没。”杨子规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就在这几秒前,他还沉浸于花寻归为他点上的烛火中,忘记了寒风凛冽,等到暖意散尽后是会在他心上叫嚣着刮开一道道看不见的血淋淋的口子的。嘀嗒,嘀嗒,血从心里漫延而下,染红了他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真心为自己这一瞬钻心的痛感到好笑。
匆匆一瞬的爱意,不该被当作唯一。不管是对他来说还是对花寻归来说。
本来早就看到了这个没有结局的结局,自己到底在无端难过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