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秉尘瞧见了徐照月,警察给男人将手铐上,往一边带,刚刚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哪知这个男人就像是那猪吃食的石头醩一样,半天不愿意挪一点地方,身上嘴里的臭味四处分发,两眼直瞪着方秉尘:
“我老婆就是跟着你这种不要脸的小白脸跑了的!你嫌老子身上有味儿是吧?老子让你嫌,但凡我那婆娘回来,把我这衣服裤衩子洗两遍,全天下就属你们这种小白脸,最不要脸!”
“我那老婆本来!在家里干点活,做点饭,把儿子拉扯拉扯就挺好的,原原本本也不是什么个好货色,老以前被隔壁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男的用一瓶矿泉水就给骗走了,真他妈不知检点,连口水也喝不上吗?”
男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把头一缩一缩的,脖子朝前一顶一顶,一句话里三个字就要有一口大喘气:“要不是老子,这天底下有人要他吗?后来老子娶了她,每天在家做做饭,有啥不行?瞅见个小白脸就跟着跑了,那他妈早以前我还不知道呢,花着老子的钱给别的男人!”
男人吐了口口水,青紫色的嘴唇咧出了黄牙来:“草!”
警察一下抓住了这个点,浓眉紧皱,当即问道:“你干什么的?”
男人本想口出狂言,一听这话是警察问的,愣是将那些难听话给咽回到了大得分了两层的肚子里面:“我他妈……我在家啥也不干,每天打打牌,是那个女人每天出去洗盘子,那他妈要不是那个小白脸凭空出现,我用得着现在租不起房……”
男人像是恨铁不成钢,说的话突然顿住了,然后狠狠一跺脚:“跑到医院找睡觉的地方?老子晚上还要去网吧酒吧,现在去也去不起了,睡得个桥下面,爹娘也不是个好货色,当初让我娶了那么个玩意,早知道现在要跟着野男人跑了,我他妈能娶她?”
男人的声音离人群越来越远,但好半晌,臭味才终于散去,徐照月赶紧飞奔向前,鞋底子在医院光洁的地上发出“蹭蹭”的摩擦声来,抓着方秉尘的两条胳膊,将人左看右看:“你怎么样?胳膊受伤了吗?你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徐照月离得方秉尘近,能分明清楚地看见眯起的眼睛和清晰的卧蚕,更甚至隐隐约约稍深些的眼尾沟:“你笑什么?你伤哪了?你说话呀?”
人们这会儿基本都散了,早已经将就诊的蓝色座位占了个齐全,没占到座位的,只能自认倒霉,往墙边上靠,那个竖手指的大娘倒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这是男朋友吧?陪着来看诊来啦?”
徐照月的手瞬间僵住了,方秉尘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中脱出去,将眼前人的手心紧紧扣住,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大娘又咧嘴说道:“诶呀,这小情侣就是好哈,这姑娘家还是放心,你这男朋友好呀,不急不躁的,也没有跟着打上去,做事能考虑后果,这可是能处啊。”
徐照月着实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反驳开口,除了不是男朋友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可反驳的地方,于是只能颔首笑着:“是啊是啊。”
随后赶紧向别的话题里发问:“您也是来看诊的?”
方秉尘用声色地将十指相扣的手越发紧了紧。
大娘笑着从那个破了皮,甚至能看见里面的深色旧海绵的老包包里面,摸出了一张卫生纸来,擦了擦头顶上的虚汗,又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哎呀,更年期,我家也有个小子,现在都大学毕业了,跟你们也差不了多大年纪,我生他生得晚,从小就懂事,能给父母分担,可让人省心了,后来那不是上高中吗?”
方秉尘和徐照月跟着一同半靠着墙,继续听大娘往后说:“就因为营养没跟上,长得有点矮了,然后唉,估计也是因为家里没啥钱吧,就让同学给欺负了,我们家小子为了省那几百块的住宿费,就不愿意住宿啊,每天都是走读回来的,家里又远,赶上那冬天寒风能把人给吹死,我跟他爸的身体都不是很好,春夏还能勉强送一送,接一下,到了冬天,没办法呀。”
“冬天那有一回,我家儿子推着他那自行车回来了,打着灯写作业呢,我给他切了点苹果块,说是让他写完作业吃一下,结果一瞅那作业——哎呀,字迹全糊了。”
“我说娃娃,你咋啦?我家小孩就哽咽着说,没事,妈,今天的作业有点难,一会儿我跟孩子他爸还笑他,都已经是上了高中的人了,全家文化最高的娃娃,怎么还要因为几道题就哭个两眼?可别哭了,有不会的就去问老师,要不然就问问同学。”
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就垂下了眼泪来,鼻子红彤彤的,脸上委屈得像是身上挨了打一样:“娃娃一口一个应声说好,我们家小子打小成绩就不赖,不说是最尖端的吧,也能跟上,后来第二天晚上又回来了,我又去给人家送苹果,可怜我们家娃娃,活了十七八岁,连个自己的卧室,连个书桌都没给得起……一个人睡得个客厅里,睡觉在客厅,写作业也在客厅,家里都不敢让来人,来了人那屁股往床上一坐,儿子连个睡午觉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那不是又回来了吗?我给人家送苹果,突然就看见那耳朵后面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耳朵上也是呀,儿子说是冬天太冷了,给冻伤了,也不疼,冷得都没了知觉了,我跟他爸就给他买了一个脖子上套的,能往开展,跟围脖似的,还能顾住脸,还答应给他包饺子吃。”
“后来我们再看那孩子,有一天晚上突然就不回家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班里留堂了,就左等右等,饺子都凉了,面都僵住了,眼瞅着就要十二点半一点了,那不是有班级群吗?我们就在群里问人家老师说‘我们家小天怎么没回来呀?’”
“我们就一群人一块去找,找了好半天啊,当时我真的觉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怎么就找不到了?那么大一个孩子呢?”
方秉尘眼睛向下一瞟,就瞧见了徐照月微微皱起来的眉头,便轻轻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了上去,大娘吸了吸鼻子:“诶,给你们说难过了啊,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连条命都没了,我活那么大年纪,全是照顾娃娃的,我自己都……什么都顾不上,而且我们家娃娃那么有出息,怎么就……”
方秉尘看着大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往下流,像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大娘深呼吸了几口气,眼珠子往上瞟了又瞟,大片大片的眼白露出来,里面净是些红血丝,还有泛着红意的水雾:“好在我们找着了,娃娃刚跳下水没多久,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湿的,还把书包反着背,那长长的钓竿前面那种简单的鱼网子,险些就钓不起来了。”
“把娃娃从水里面捞上来,衣服裤子全是湿的,哎呀,还有那书包,那么重一个,包里面全是水啊,还有那么些书,险着些就把我儿子给压死了……”
“当时可是围了一大群的人,头上手上全是手电,那些光就那么照着我儿子,真的是哎呀……冬天呀,那可是冬天!那该多冷!那么多,我儿子的脸比那墙都白,真是让人不敢想到底怎么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耳朵后面的那个都发炎了……”
大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精神科过分的安静,但是又好像格外的嘈杂,起码徐照月耳朵里面是这样的,那些声音又出现了,不住地说着一些难听的话,引导着她快点了结去。
方秉尘问道:“孩子还好吗?”
大娘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始终都咽不下这口气:“救回来了,救回来以后人还没清醒,在那病床上就先说‘爸妈,我是不是把家里的积蓄全用完了?’刚救回来那会儿,情况也不是很好,还一直跟我们说‘爸妈啊,去捐了吧,’医生过来检查查房,脑袋清不清醒,嘴就先张着说‘高度近视还能捐眼角膜吗?’”
“好在娃娃活过来了,现在生活也好多了,那些伤口全是学校里那些人弄的,就是觉得我们家儿子长得小,觉得我们家儿子好欺负,我跟他爸闹到学校去,找了他们老师,就图一个交代!最后啥也没成,好在娃娃争气,我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家没钱,给不了娃娃这些底气,不说穿得鞋破吧,一年来来回回倒腾的也就那么三两双,娃娃争气上了大学,我们老两口也争气,这不是烧点馒头,烧点饼,开了个小店面吗?”
徐照月问道:“在哪开着呢?回头我们去捧捧场。”
大娘笑着一摆手:“在那个哪儿呢,全兴超市,你知道不?旁边就是我们家店,虽然小是小了点儿,但生意好,回头我们特地给你留两个!”
方秉尘道:“您身体怎么样?开这些生意红火是红火,就是起太早,还是要多注意。”
大娘又是一个摆摆手,像是把过往的生活阴霾全都摆干净了:“我儿子好了以后,我就从网上自学那些心理的东西,带我儿子来这医院看了一下抑郁症,现在娃娃也没事了,我自己也没啥问题,就是这年纪到了,更年期自己调节情绪,有时候还是调节不好,就是要找人家医生看看……”
公示屏的患者编号数字接着往后翻了又翻,播报的电子女声依旧道:
“下一个,请二十二号患者,到五一七诊室就诊。”
“下一个,请二十三号患者到五一八诊室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