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砚独立于殿门口,玄色的背影在恢弘的柱影下显得有些孤峭。
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停在他三步之外。
扶砚缓缓转身,看到了安静立于那里的清芜。
“清芜姐姐。”扶砚开口,声音比方才在低沉了许多,流露出些许真实的疲惫。
清芜微微颔首,目光在他难掩倦色的眉眼间停留一瞬,轻声道:“扶砚,你方才……何必如此。”她指的,自然是他与神君那番近乎决绝的对话。
扶砚唇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目光投向神君离去的那扇偏门,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她既已认定因果已尽,视我如芸芸众生,我又何必……再存妄念。”他声音低沉,带着自嘲,“这般了断,也好。让她看清,如今的扶砚,早已不是浮黎境中需要她庇护的少年,而是一个会权衡、会算计、甚至会以婚姻为筹码的妖界之主。如此……她便更能安心做她那无情无欲、超然物外的浮黎境主神,不必再因往日些许牵连而有所挂碍。”
清芜静静听着,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她如何不知扶砚此举,半是真心恼怒于神君的划清界限,半是刻意为之的决绝,想借此彻底斩断那可能危及神君的、不应存在的情丝牵绊。
“神君她……”清芜斟酌着词语,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悲悯,“她的神格源于规则,她的职责在于平衡。天道斩断情丝,非她所愿,却是她存在之基石。你今日这般……虽言语尖锐,但或许……正如你所说,如此了断,让她见到你已能独当一面,甚至……不惜以自身为棋,行此险招,她或许反而能……更‘放心’一些。”
她顿了顿,走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劝慰与警示:“况且,扶砚,你需明白,神君若因你再生情丝,哪怕只有一丝……天道规则之下,等待她的,绝不会是宽宥,而是形神俱灭、万劫不复之天罚。那后果,你我都承受不起。”
扶砚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袖中的手猛然攥紧,那枚“凝心玉”硌得掌心生疼。
原来,连这般卑微的、带着自毁性质的试探,都是不被允许的奢望。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墨色,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
“我明白了,清芜姐姐。”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如此……也好。”
他看向清芜,努力想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却终究未能成功,只低声道:“让她……永远做个无情的神明,也好。”
总好过,因他之故,引动天罚,灰飞烟灭。
清芜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轻轻一叹,终是不忍再多言,只温声道:“妖界路远,风波险恶,你……一切小心。”
扶砚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空寂的偏门方向,毅然转身,玄色的身影大步融入接引阵的光芒之中,消失不见。
清芜独自站在原地,“神君,这样……或许对您,对他,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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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芜站在原地,望着扶砚消失的接引阵方向,心中那份因方才神殿交锋而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她太了解神君了。越是表现得平静无波,越是言辞精准冷酷,往往意味着心底深处被触动的涟漪越发难以抑制。
她几乎可以断定,神君此刻,定然不在返回浮黎境的路上,而是去了那个能容纳一切动荡、吞噬所有光影与声响的地方——归墟。
清芜缓步上前,在神君身后不远处停下,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安静地陪着,如同过去千百年来一样。
良久,神君清冷的声音才打破了这片死寂,却并非对着清芜,更像是一种自语,带着一丝极少出现的、近乎困惑的凝涩:
“他……变了。”
清芜心中微酸,轻声应道:“神君,扶砚他……身处妖界至尊之位,四面皆敌,行事难免……需多些权衡与手段。他肩上的担子,很重。”
“本君知道。”神君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王者之路,自当如此。杀伐果断,权衡利弊,乃至以姻亲为筹码,皆是常态。”
她略微停顿,仿佛在回忆神殿中扶砚那冰冷而决绝的眼神,那带着尖刺的反问。
“只是……”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几乎要消散在归墟的风里,“那枚‘凝心玉’……他若真能‘心无旁骛’,倒也好。”
这话语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矛盾。既希望他真能如他所说,凭借那玉稳住心神,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却又因他话语中那刻意强调的“与夫人琴瑟和鸣”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
清芜听出了这丝极淡的异样,心中叹息更深。她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扶砚方才在神殿所言……虽是尖锐,但或许,他正是想以此方式,让神君您……彻底安心。”
神君沉默了片刻,归墟的浊气在她面前翻涌不休,如同她此刻那被规则强行压制、却依旧泛起微澜的心绪。
“安心?”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琉璃般的眼眸中映照着无尽的黑暗,“本君之心,何需因他而安,或不安。”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一缕精纯的三光元炁流淌而出,如同纤细的银线,探入归墟的混沌之中。那足以侵蚀神魂的浊气,在触及元炁的瞬间,便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
“职责所在,守望平衡。仅此而已。”她像是在对清芜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至于其他……芸芸众生,各有其路,各有其劫。非吾所能及,亦非吾所应及。”
话音落下,她周身那细微的元炁波动已彻底平复,恢复了亘古不变的冰冷与稳定。她转身,不再看那归墟深处,月白的神袍划过地面,不染尘埃。
“走吧……归墟一切安好。”
清芜看着神君恢复如常的清冷背影,知道那片刻的动摇已被她再次深埋于神格之下,以规则与责任为锁,封存于无人可触及的深处。
她们的身影消失后,归墟那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啸,浊气缓缓流转,似乎也在为那被强行镇压的波澜,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回应。